离开多瑙河畔的住处，驰往布达佩斯机场的路上，拒绝叙利亚战争难民入境的广告牌随处可见。四千公里的征程，从希腊登陆辗转爬过巴尔干，匈牙利是难民入境德国前的最后一个缓冲区。今年是公元2018年，一切又重演。
在许多涌向北欧和德国的难民中，塞尔维亚是他们穿越巴尔干的必经之路。崇峨的山岭不能阻挡冲向新世界的脚步，而在跋涉之余对于脚下这片土地他们都顾不上投下匆匆一瞥。这里是同样经受无数战火摧残的巴尔干心脏—塞尔维亚共和国，在许多人出生的时候这还不是它的名字。
向来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从爱国的塞尔维亚青年刺杀裴迪楠大公开始，就一直剧烈引爆着整个欧洲乃至世界。一百年前，公元1918年，一战结束。民族国家的概念出现并剧烈膨胀。巴黎和会上，美英法这个熟悉的组合在地图上一番圈圈点点，肢解了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制造出了大大小小十多个“民族自觉”的国家。自此，曾经数千年和睦相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不同民族的人民，被强迫迁离故土，并开始了互相之间永恒的仇视。亚美尼亚大屠杀和希腊种族灭绝就是那个混乱时代的缩影。塞尔维亚作为协约国战胜方分到了奥匈帝国解体后的大片领土，成立了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王国。到1929年，这个王国才改成了我们熟悉的名字—南斯拉夫王国。经历二战的洗礼后，在铁托的领导下，南斯拉夫各族人民确立了社会主义体制，直到铁托逝世后的九十年代初，东欧剧变，原先的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纷纷脱离联邦，留下塞尔维亚和黑山成为南联盟。
纵使二战的炮火再凶猛，巴尔干的人们似乎也很快遗忘了战争的惨痛；民族间的仇恨再次占据上风。从克罗地亚尝试独立开始的1991年，克塞双方的间隙就引发了对峙。92年波黑的独立更是深深撩动了塞尔维亚人的怒火，波黑战争就此打响。从一开始的塞尔维亚攻打波斯尼亚，到后来克罗地亚先后与交战双方结盟，这场战争成为了三方的混战。波黑的首都萨拉热窝，七十年代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曾经誓死保卫的城市，没有毁于纳粹的战火，却在自家兄弟的混战中千疮百孔。直到今天，许多建筑上的弹孔还在诉说着当年交战的激烈。此时北约第一次介入巴尔干，进行了针对塞尔维亚的轰炸。直到95年停战为止，塞族、克族、穆斯林三个民族之间已展开过多次针对平民的大屠杀，民族之间产生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心结。
飞机很快降落在另一个多瑙河上的明珠—贝尔格莱德。下游的河水已不能重现蓝色多瑙河的亮丽景象，透着深色与塞尔维亚人的母亲河—萨瓦河交织。这里曾经是南斯拉夫的首都。当我在尼古拉特斯拉机场终于拿到租车钥匙的时候，热情的工作人员告诫我在办了通行手续后，开车可以入境波黑和马其顿，但不能入境科索沃和阿尔巴尼亚。
92年的波黑战争一举打出了塞尔维亚族，克罗地亚族和穆斯林之间的仇恨。三族之间互相犯下种族屠杀的罪行，把发泄愤怒的矛头指向平民。作为当时仅存的社会主义阵营，南斯拉夫是北约东扩道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肢解南斯拉夫的念想由来已久，而在铁托逝世、东欧剧变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挡西方的脚步。反对独立的南斯拉夫军队第一次受到北约的轰炸，这样的情形在五年后还会在塞尔维亚的本土上再次上演。最终塞尔维亚做出了让步。南斯拉夫割出了波黑，仅剩的塞尔维亚和黑山两个社会主义政权组成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南联盟）。
贝尔格莱德给人以一座小城的错觉。城内街道街区出奇的紧凑，仿佛中欧的小镇。但任意两个景点之间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又令人望而生畏，毕竟这已是旅途的第三周。
著名哲学家George Santayana说过一句话, “Those who do not learn from history are condemned to repeat it”. 当我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步入第一个营房，抬头便是博物馆悬挂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远超于入口处的 “Arbeit Macht Frei”. 但非常可惜，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事实证明人类从来不能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纵使记住了历史，一切仍然不可避免的要重演。一战时期的亚美尼亚大屠杀，希腊种族灭绝，在人类即将步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再次上演，曾经的邻居一夜之间突然成了拔刀相向不共戴天的仇人，铁托时代和睦生活在一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突然有了自己的民族觉醒，要将异族赶尽杀绝。随之而来的又是人口的大规模迁移和针对平民的战争。终于逮到塞族把柄的北约，以反对种族清洗为借口，开始对塞尔维亚军队展开攻势。半年后战争结束，波黑独立，而北约是不会在东扩的道路上留下带有红色影子的绊脚石的；这样的肢解仍然不够。科索沃解放军的出现又是一个契机。这次的配角换成了阿尔巴尼亚族。在塞尔维亚最终拒绝北约驻军科索沃这个条件后，北约以塞族军警的武力镇压和种族屠杀为借口，开始了为期78天的对塞尔维亚的大规模空袭。时任总理米洛舍维奇最终接受谈判条件，塞族军队撤出科索沃，北约维和部队进驻。2003年，南联盟改名塞黑，“南斯拉夫”这个名字从此成为历史。2006年，塞黑解体，分别成立塞尔维亚共和国与黑山共和国。2008年，科索沃正式宣布脱离塞尔维亚独立。引用小布什的一句名言，北约 ”Mission Accomplished”.
十九年后的今天，塞尔维亚政府仍旧保留南联盟时代被轰炸后的国防部大楼废墟。街角的建筑最真实的刻画了战争的样子。新世纪出生的年轻人，对当年的战争没有概念，向往美式生活，但他们真的会忘记吗？这座被Lonely Planet评为夜生活排名第一的城市，在1999年的那78个夜晚，不知如何度过。刺耳的空袭警报？地下室的派对？爆炸、火光与浓烟，划过夜空的白线？北约的精确制导炸弹从一开始的飞向军用机场、雷达、指挥所、弹药库，到飞向水厂、电站、电视台，到最后飞向大使馆、飞向人来人往的桥梁，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曾经扛过纳粹铁蹄的南斯拉夫人民的意志，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吗？他们手拉手穿着画着靶心的衣服，站在桥上迎接下一波的空袭警报。时光荏苒，十九年，2018年4月14日，在叙利亚的夜空中，历史加快了重演的进程。